2020年1月2日 星期四

【艦娘小說】背影(後日談)

  「是這裡嗎?」

  剪著褐色短髮的女性手中拿著信紙,一邊跨著腳步,一邊轉頭向身旁的男人說。信紙上畫著手繪的地圖,他們倆按圖索驥地在住宅區找了莫約半個小時,這才尋到了與信中形容相仿的房舍。

    「你應該要比較清楚吧?」他笑道。「傍晚了,外套穿上吧?」

    「嗯。」女人聳了聳肩,從男人那裏接過羽絨外套披上,便繼續找路。男人手裡提著二人的行囊,跟在她身邊,方才踩著水漥的靴子在瀝青馬路上留下了一列鞋印。

  街道上的房子一幢幢並排著,從窗戶看來燈火通明,裡邊時不時便會響起歡騰的聲音。畢竟已時近年末,家家戶戶都準備著過節。一陣食物與酒的香氣從斜前方飄來,令他們打起主意要不先吃點東西填下飢腸轆轆的肚子。循著氣味走去,是一間看來經營得稍有段時間的居酒屋,不過雖然外表舊了,但能夠看出經營者有細心的打理,招牌與門面都相當乾淨整潔。要用人臉來比喻的話,那就是容光煥發了吧。

  「最初與最後的居酒屋,葛與鳳。」看著居酒屋的招牌,女人念出了上頭的文字。「啊——真是懷念呢。」

  「是這裡吧?」方才女人拿著的信紙不知何時遞到了男人手中。他對照著上邊畫的地圖,看了下四周的環境說道。

  「嗯,這裡我是不會忘掉的。」女人點點頭。她向著男人笑了笑,伸手去拉開大門。「不好意思,打擾……我回來了。」

  大門拉開,牽動了門上的小鈴鐺發出了清脆的聲響。裡頭就如同招牌上所寫的,是一間居酒屋。店面的空間並不能稱得上很大,但裝潢給了人一股溫暖感,就像回到家裡般。大概是因為正值年節前夕,人們都在家裡團聚,店內的客人不多,只有兩位坐在台前和老闆閒聊著,以及兩位穿著西裝的生意人正在坐位區上會談。

  「請隨意坐。」鳳翔的聲音從櫃檯後傳來,十分親切。她低著頭在流理臺上處理著食材,一邊與喝得微醺的兩位酒客閒談,沒注意到進門的是何許人。

  「這邊請。」聽見鳳翔的聲音,葛城將手裡端著的下酒菜放到客人的桌上後,探出頭向門口望去。她這才發現前來造訪的不是客人,而是許久未見的家人。「……雪風!」

  「姊姊,」雪風瞇眼輕笑,半舉著手向葛城寒暄道:「好久不見。」

  聽見了許久不曾聽見、卻又熟悉無比的音色,鳳翔不由得也放下了手上的工作,快步繞過吧檯,與葛城一同走到門口去迎接旅居國外多年的妹妹。經營居酒屋的兩人對於妹妹的突然歸來喜出望外,面上堆著都是驚訝與欣喜。能在新年的前夕一家團圓,對於久未聚齊的木坂一家來說,實在是值得歡欣。

  「雪風,好久不見……姊姊很想妳。」葛城沒能忍住激動的情緒,眼角滲著淚水,跨步上前去一把抱住了雪風。一旁的鳳翔牽起雪風的手,溫柔地微笑,眼眶上也泛著晶瑩的反光。

  「歡迎回家。」鳳翔道:「葛城,帶雪風他們先上樓安頓吧。」

  留著鳳翔一個人打理店舖裡的事,葛城聽了鳳翔的囑咐,領著雪風和她丈夫進到櫃檯的後邊。拉開由木飾版拼貼妝點的拉門,三個人離開店裡,上到二樓去安置行李。簡單替兩人張羅了晚餐,葛城讓他們先在起居室的沙發上稍息,就又到外邊幫忙鳳翔。

  「感謝您的光臨——。」鳳翔站在店門口送走了最後一位客人,便伸手將門上的木牌子從「營業中」翻到了「休息中」。雖然還有些早,但因為難得有貴客來訪,「葛與鳳」今天就營業到這時候。

  「好——收攤了。」葛城伸了個懶腰,將店門口的鐵門拉下,與鳳翔一同回到屋內。店裡的燈光被熄下,兩人便偕著回到起居室裡。

  「辛苦了。」雪風聽見兩人進房帶上門的聲響,從座位起來欠了個身。「向鳳翔姊介紹一下,這是我丈夫,道平。」

  「初次見面,妹妹多受你照顧了。」鳳翔微微鞠躬招呼道。

  「敝姓馬,請多指教。」道平簡略地自我介紹,便也躬身還禮。他的日語說得頗為流利,不知是向雪風學的,又或是為了追求雪風而學的。「我才是多受丹陽照顧了。」

  「說好私底下叫我雪風的。你明明都退伍幾年了,還會叫錯。」雪風扯了下道平的袖子,不滿地轉頭向他小聲道。「我在臺灣的居留證和結婚書約上寫的可都是雪風喔?」

  「抱、抱歉。」道平抓抓頭,苦笑地說。「雪風。」

  「不要再叫錯了——。尤其在姊姊面前,叫我丹陽很奇怪。」雪風略撇嘴唇,看起來有些像嘟嘴,以眼神向道平抱怨。見到了這一幕,鳳翔與葛城不禁莞爾。

  相處得很融洽呢,這對夫妻。兩人看著雪風與道平的互動,心裡浮出了感想。

  「鳳翔姊、葛城姊,這陣子因為處理飛機的事而有些忙碌,拜訪前忘了先打電話說一聲,抱歉——。」埋怨完丈夫,雪風回過頭來,雙掌併攏,擺在自己的面前向姊姊們道歉。「原來的航班因為一些緣故延誤了,還好重新安排後能趕得上過新年。」

  「沒關係,雪風妳能回來就是好事,不困擾的。」鳳翔搖搖頭,笑道。她轉過身,便進去廚房裡張羅談天時的飲料和零食。「我去沏茶,你們和葛城先聊。」

  葛城與雪風原想幫忙,兩人跟進廚房裡,但被鳳翔催著出來了。她們倆沒辦法,只好聽話地回到客廳。葛城、雪風、道平各撿了位子坐下,雪風便閒談起她與道平近來的事。

  木坂死後,鳳翔、葛城、雪風三人帶著他的遺骨回到廣島去。她們用木坂遺下的錢,買了一間舊的小獨棟房子,也替木坂在墓園買了一小塊地,讓他入土為安,又在兩側留了小塚給她們的繼母與繼姊。

  鳳翔在居所的一樓整理出店面,開張了居酒屋。這時候的居酒屋,還沒有個名字——鳳翔說取名這事情太重要,得好好思量才行。於是店名一事便一直懸置,遲遲未有結論,沒能決定。

  不過就算沒有名字,鳳翔的手藝依舊撐起了這間小店。雖然收入說不上寬裕,但也還算過得去,生活已不若過往的貧困。葛城在替鳳翔打理店內事務之餘,也著手自學,後來考取了初中教師的資格。雪風則是繼續將當初沒能讀完的高中學歷念完,後來還想攻讀海軍與海戰,便經過信吾介紹去到了中國。

  之後,雪風因為成績優異且又有實戰經驗,而被中國海軍延聘為教官,隨軍隊一起到了臺灣。在中國的那幾年,書信往來不易,雪風的家書總是寄丟,直到後來遷至臺灣,才終於能和鳳翔與葛城好好通信。這期間,雪風和道平結了婚,而在日本的鳳翔與葛城則終於替居酒屋起了個名字——「葛與鳳」。

  雪風完婚以後,與道平收養了兩個孩子。而鳳翔與葛城也在居酒屋的經營上軌道後,陸陸續續收養了四個。從雪風離家算起,至今也是過了二十六個年頭,足以讓一個嬰兒成長成人。隨著養子一個個到了離家獨立的歲數,這棟一戶建便又只剩下鳳翔和葛城兩人。

  雖然是不至寂寞,畢竟還有彼此陪伴著,也時不時會收到外出打拼的兒子與女兒們寄來的信件,但這房子只住了兩人,總還是有些冷清。早些時候收到了雪風的來信表示想要拜訪,對鳳翔與葛城來說,實是天大的好消息。

  姊妹三人,真的太久、太久沒能見面了。

  「最近大概就是這樣吧,還好……怎麼沒有看到昴志郎他們?」方才閒聊近況的話題告一段落,雪風從鳳翔手裡接過茶水,順道問起了鳳翔與葛城的孩子。

  「昴志郎在東京工作,光邦在大阪經商,香理和綾夏則是在京都。」葛城扳著手指,簡略地說了子女們的狀況。

  「他們忙嘛,」剛從廚房忙完的鳳翔坐到葛城身邊,眨了眨眼說:「沒辦法回來過年。」

  「我們家俊雄和彩妍也是,一個在新竹,一個在臺北。」雪風道。「他們就連臺灣會過的農曆年都很少露臉。」

  「沒辦法,這年頭真的忙,年輕人要打拼。」道平聳聳肩說。「而且只有我和雪風兩人其實也不錯啦。」

  「好啦、好啦。」雪風將手掌覆上道平的,輕捏了下。「我們倆現在退休了,想回日本定居。不過要住哪還沒決定……如果這附近有在賣房的話,可能就會就近住吧。」

  「這樣一說,」鳳翔思忖了幾秒,提議道。「不如來一起住吧?」

  「反正孩子們現在也不怎麼常回來,空房間不少。而且這樣住起來,我們也好彼此關照。」葛城接過了鳳翔的話。「這樣感覺好像回到了以前呢。爸爸知道的話應該也會開心的吧?我們又團聚在一起了。」

  「那我們就回來住吧。」看道平向著自己點點頭,雪風便一口答應了。

  「難得團圓,明天我們去向父親說這事吧。」鳳翔一邊規劃著明日的行程,一邊說。畢竟隔天是大晦日,還是要準備過年。「傍晚回來,我再來準備蕎麥麵和紅豆湯就行了。」

  「今天就早些休息吧。」葛城打了個哈欠說。「雪風和道平也是累了吧?畢竟下飛機後又是乘車、又是找路的。隨意一些,把這當自己家吧……以後也確實是自己家了。」

  「嗯。」雪風起身,和鳳翔與葛城各擁抱了一下。「晚安,那我們上樓去了。」

  「晚安。」

***

  「鳳翔姊。」葛城一手枕在頭側,倒在床上望著鳳翔。

  「怎麼了?」鳳翔側躺過身,和葛城的視線交會了。她挪動身體,主動地向葛城靠近一些,好將葛城的話聽得清楚。

  「過了這麼久,終於又有喜事能向爸爸說了呢。」葛城笑道。「前次就是雪風結婚……還有我們的事了。這都多久以前啦,起碼有二十年了吧。」

  「是啊。」鳳翔回憶著說。「我還記得雪風臨行前,在父親的墓前哭的樣子。沒想到那副光景,一晃眼便這麼多年過去。」

  「我們的居酒屋也開張很久了呢。」葛城道。「都靠鳳翔姊的好功夫。」

  「還好有妳呢,我一個人一定是忙不來的。」鳳翔伸出手,靠上了葛城的面龐。作為回應,葛城將手掌覆上了鳳翔的。

  雖然這張臉不有怎麼老化,但歲月仍在上頭蝕刻下了痕跡。魚尾紋從葛城的眼角向外延伸,細細的,淡淡的。鳳翔的手溫柔地撫摩,拇指似乎是想將那皺紋撫平似地在葛城的面上輕滑著。葛城瞇起眼,放任鳳翔繼續觸碰自己,沒說甚麼,僅是令熱度從掌心傳到鳳翔有些冰冷的手指上。

  不知道父親會怎麼想呢,關於自己與鳳翔在一起了的這件事——葛城想。她三不五時便會這麼想。一定會給予祝福的吧?在軍中時都看過那麼多對艦娘情侶,應該早就習慣了。更何況,木坂是那樣溫柔的人。

  兩人結縭已有十多年。原本只是姊妹般的關係,但後來不知為何就在一起了。或許這就是所謂的日久生情吧?日本甫戰敗的那段時間裡她們共過苦,也互相扶持著走過失去父親的悲傷,在傷痛中瞭解了對方的性格,知曉了她們是能夠攜手同行的。而這一同行,也就走了這麼一長段時間。

  葛城想到了她們倆的孩子們。想著要有孩子,也想著要將木坂給予自己的溫度傳承下去,兩人便決定了要領養孩子。昴志郎、光邦、香理、綾夏——他們都是那場戰爭下的孤兒。鳳翔與葛城待他們,就如同木坂待自己一般,視如己出。

  這麼長年下來,四個孩子皆已成人,各奔東西。不過他們仍會時常寫信與寄錢回來,偶爾能空出時間也會返來探望,只是過新年時總是忙碌,少能一起過節。看著子女的事業有成,鳳翔與葛城雖然對於團聚甚少而有些可惜,但還是由衷地替他們感到開心。

  或許這就是為人父母的感覺吧。葛城想。父親過去那種希望自己與姊妹們能有個好將來的企盼,大概也是同樣的一種心態。

  自己有達到了父親的企盼了嗎?葛城又想。現下這種安穩平順的生活,大概就是那時候一家人所冀求的吧。自己與鳳翔同居得樂,生活也渡得安適,雪風客居外地多年,也有了好的伴侶,今日又返國團聚,要一同渡過退休的生活……這或許正是父親所替她們殷切企盼的那種幸福。

  想到這裡,父親臨終的笑容浮現在葛城的眼前。「這樣我就能放心了……」,父親二十多年前的遺言,言猶在她的耳裡。葛城的眼淚不禁自眼角滲出,涓涓地在面龐上畫出兩行細痕。

  「葛城,」鳳翔替葛城拭去了淚水。「怎麼哭了?」

  「沒甚麼,我只是想起了爸爸。」葛城眨了眨眼。「雪風有了個好丈夫呢。」

  「是啊。」鳳翔微笑道。「他們這樣子,挺好的。」

  「那我是個好妻子嗎?」

  「妳當然是。」鳳翔湊上前去,在葛城的唇上輕啄了一下,便拉起棉被,翻過身要準備睡下。「明天還要早起去看父親呢,早些睡吧。」

  葛城從背後圈起鳳翔的腰,將鳳翔輕攬在身前。她將面容埋進了鳳翔的長髮裡,靜靜地向鳳翔撒嬌。臥室裡毫無聲響,兩人在榻上偎成一塊,相互依靠著。鼻息的熱氣搔在鳳翔的後頸,葛城的體溫也透著睡衣的布料與鳳翔的交融。

  鳳翔輕捉起葛城的手,溫存地握住,又在上頭輕撫,好似在安慰著方才湧上記憶的葛城。兩人依舊保持著沉默,有著共同的默契,寂靜地感受著彼此。

  這樣的溫度,還想一直擁抱下去。葛城在心裡默想。現今的這種生活,是參軍時不敢想過的,也是在貧困時無法想像的。若不是因為父親,她們姊妹三人甚至可能沒法一起生活,而是各自在那座大城市裡流浪。

  剛經歷過戰爭的吳,只有城市是大的,在斷垣殘壁間,人顯得更加渺小。獨自一人行走在那樣寂寞的街道上,受颳著黃沙的冷風吹襲,那將會是個怎麼樣痛苦的情境?葛城實在不願去想,因為一旦想了,那將是十分血淋淋的。正是因為深深地瞭解困厄生活的悲哀,她才會更加珍惜懷中緊抱的平和——能有現在順遂的生活,葛城的心中總是只有感念。

  感念那個拯救了她們的父親。

  「吶,鳳翔姊,」思緒至此,葛城抬起頭,在鳳翔的耳際囁嚅著喚道。「我們……有活出了一個值得父親拯救的人生了嗎?」

  「一家人一齊幸福地生活下去——我想這就是對父親他最好的交代了吧。」鳳翔的眼瞼微垂,面上淡然地帶著一抹了然於心的笑。

  「為人父母,這可是我們對孩子最最深刻的期盼啊,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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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嗨大家好,許久不見,我是電漿。

  新年的賀(?)文如預期般地只會遲到而不會缺席,在2020的第二天總算完成了。

  講個很蠢的事,我現在好常把2020寫成2200……(自作孽)

  完成《背影》的本篇以後,我對這個故事其實一直念念不忘。雖然當初覺得開放式結局不錯,這樣留下一個展望的尾巴,但現在我覺得其實應該給他們一個好的結局,來說說他們之後發生的事。於是乎,就有了這樣的一篇短短的後日談。

  整篇應該算溫馨吧我覺得,剛好也適合這個正在過節的時候(對但我遲到了)。

  然後——沒錯我將鳳翔葛城湊對了哈哈哈!我還寫了那什麼,「最初與最後的居酒屋」,簡直是廚爆。不管啦,這個地方偷賣一下百合,應該沒關係吧。畢竟都是這麼久以後了,鳳翔與葛城互相扶持共吃苦,有情愫完全沒問題吧!沒錯,我想完全是沒問題的。

  總之,這大概是一篇描述淡淡的幸福,想去回應《背影》最後的一篇後日談。希望各位還喜歡。

  電漿 2020.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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