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10日 星期四

【書籍閱讀分享】卡夫卡《變形記》

  讀完變形記後,讓我不禁想與大家聊聊卡夫卡的變形記。在網路購入了這本姬健梅譯的變形記後,今早拿到了手。我花了一個早上讀它。但這不是我第一次讀變形記。

  我第一次接觸卡夫卡是在國小。一本變形記,附帶著插畫與注音。乍看之下十分的像童書,封面畫著一隻大蟲,畫風童稚,使我提起興趣將他自書櫃中抽出閱讀。

  變形記長度不長,國小學生也能輕易的閱讀。正確來說是「看」。「閱讀書籍」與「看書」事實上,是有著根本性的不同。閱讀雖然按照解釋是「閱覽誦讀」,但我認為,真正的閱讀,是看出文字背後的意義。文字的意義不只是表面的,文字的背面,往往才是承載著最多意思的部分。而閱讀,就是要我們看出文字隱藏的意思。

  國小年幼的我,只覺這是本怪誕不經,有著奇異幻想的故事書。如今再讀,卻讓我有完全不同的感受。卡夫卡的文字,讓我感到一股鼻酸悄悄地竄上,我的眼淚幾乎要流了下來。

  我現在手上這本變形記的封面,印著卡夫卡的面孔。那大大的臉孔,尖得銳利的雙耳,以及深邃且哀愁的眼神,讓我印象深刻。卡夫卡自身人物的印象,與他的作品給人的感受,是一樣的。你會感嘆,或許真的只有這樣哀愁悲苦的人,才能寫出如此深邃的文字。

  前面提過,變形記屬中篇小說,篇幅並不長。一個早上其實可以很輕易的閱畢,然而那樣的餘韻——文字的餘韻,卻要花上更多的時間來品嚐。

  葛雷戈——本作的主人翁——在某天醒來時成為了一隻大蟲。

  起初,他認為自己仍是個人,是家中的一份子。他嘗試著各種辦法,試圖減輕家人的負擔。他躲在沙發下,甚至用床單將自己罩起。直到妹妹和母親進入了房間,要將在他房間內的家具移走,葛雷戈才意識到,家人並不將他當作個人看。人們認為他就是只大蟲,移開那些阻擋他爬行的家具才是為了他好。他們從未想過,葛雷戈雖然已變成了蟲,還是聽得懂人話,能夠思考的。他試圖保護屬於自己的一幅畫,卻嚇壞了母親。妹妹對他不諒解,父親對他感到憤怒,母親對現況感到絕望,葛雷戈一個出於人類欲望的動作,被當作對家人的傷害。紅色的蘋果被扔向葛雷戈,嵌他的背上。他再次意識到,自己再也不被當成人了。他就是只大蟲,一只害蟲。

  後來,嵌在葛雷戈背上的蘋果使他的傷口開始發炎。沒有人敢為他把那爛蘋果取下。家人因為失去家中經濟支柱,紛紛開始為了生活而工作,甚至將房子內的房間租了出去。葛雷戈的狀況開始被忽視,妹妹對於他房間的打掃變得隨便——最後他的房間成為了儲藏室,裡頭堆滿了用不到的雜物與骯髒的頭髮、線頭、灰塵。葛雷戈漸漸得變得像隻蟲,不再像過去是人類時在意自己乾淨與否,慢慢的遠離了人類的形象。葛雷戈不再吃東西,那些屬於人類的食物使他食不下嚥,他日漸消瘦。

  一切都在某天畫下了句點。妹妹的琴聲被房客聽到,要求妹妹到客廳拉琴給他們聽。琴聲喚起了葛雷戈作為人類的記憶,他不禁向門外爬去,想更加仔細聽聽他親愛的妹妹所演奏的樂音。但他被房客們發現了,房客憤怒的要求退租,並且向家人要求賠償。家人們對葛雷戈的行為感到不諒解,妹妹的一句話更是否定了他最後一點殘存的人類象徵——他再也不是葛雷戈這個「人」了,因為葛雷戈是會保護家人,而非會為家人帶來麻煩的。


  當晚,葛雷戈死了。他的家人們為此感到寬心,如同放下了重擔一般。他最親愛的妹妹說:「我們已經盡了一切人道上能做到的去照顧他了,而且我們也如此忍受他了,沒有人能責備我們無情的。」


  而在故事的最後,葛雷戈的家人請假前往郊外散心,計畫著換一間小一些的公寓,葛雷戈的父母並開始為他的妹妹找起了女婿。


  在變形記整篇故事中,一種濃烈的疏離感充斥在字裡行間。自從葛雷戈變形後,家人的疏離非但沒有隨著時間變少,反而是不斷的增加。直至葛雷戈死去,他的家人們都沒有停止對他的敵意。而葛雷戈在變形後失去了語言能力,沒有了溝通的橋梁,使得這種疏離感又更加的深了。


  這樣的描寫赤裸裸的點出了人類的通性——人類極為容易被事物的表象迷惑。醜惡的大蟲就是由葛雷戈變形而成的,他的父親、母親、妹妹對此心知肚明,卻在長期的壓力下,不斷的使用各式各樣的理由說服自己,那隻大蟲並不是他們血濃於水的家人。妹妹在故事接近尾聲的時候,更是直截了當的當著全家人與葛雷戈的面說:「牠得離開這裡。爸爸,這是唯一的辦法,你只要別再以為牠是葛雷戈就行了。我們的不幸就在於這麼久以來我們一直相信牠是葛雷戈,但牠怎麼可能是呢?假如牠是葛雷戈,牠早該看出人類不可能跟這樣一隻動物一起生活,早就自動離開了。那樣我們就沒有了哥哥,但卻能生活下去,會想念他。可是這隻動物卻在迫害我們,牠趕走了房客,顯然想要占據整間公寓,讓我們露宿街頭。」


  變成蟲並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人們時常將人變成蟲。藉由各式各樣的藉口與理由,人們可以將任何一個人變為他們眼中的「大蟲」,將他與自身的關係疏離,好讓自己在對待他們殘忍時可以好過一些。仔細想想,在我們逐漸踏入社會時,我們是否也在漸漸的與社會疏離?我們學會找到藉口,好去與他人保持一定的距離;我們學會找到理由,去無視掉一些社會上正在發生著但與自己無關的慘事;我們開始說服自己,有些人事物在世上消失對大家都比較好;我們開始讓自己在無意識之間,允許自己對其他人作許多殘忍的事情。


  其實,我們在將其他人視為大蟲的時候,我們也正在將自己與他人疏離,我們也正在漸漸的成為他人眼中的大蟲。人們漸漸的在群體中孤立與被孤立,並且用這樣的孤立來保護自己,也用這樣的孤立來傷害人,就像是刺蝟的刺一般。


  或許你會問,孤立自己或他人,又有何錯呢?我無法回答。回到變形記的故事裡,在葛雷戈死後,難道主角一家人是錯的嗎?無限的去承受飼養一隻大蟲的壓力就是對的?簡單的使用「對」或「錯」這兩個相反的概念回答問題,我想這並非件聰明的事情。


  除了通篇敘述中那濃烈的疏離感外,從小說的標題開始,整篇故事的主軸便環繞著「變形」這兩個字展開。沒有變形,這段故事便少掉了起點。如果葛雷戈沒有成為蟲,那麼故事便沒有辦法開始,葛雷戈仍然是那個庸庸碌碌為公司賣命,負責擔起家計的賺錢機器。沒有人會對他有興趣,他將像是機器內的一個小齒輪,安安靜靜的存在,只是社會中一抹淡淡的影子。


  我們回到葛雷戈的家庭背景來看看,身為家中的經濟支柱,葛雷戈並沒有享受到太多的家庭幸福——他作為業務員,長期在外奔波無法回家,每次回家都是為了將他賺得的鈔票帶給家人花用。他沒有愛情,只能倚靠雜誌上剪下的陌生女性作為精神慰藉。他就是個賺錢機械,如果哪天他壞掉了——變得無法賺錢了——那麼他是什麼?是個廢物?還是一只「大蟲」?


  在他剛變形為蟲的時候,我們可以看到,葛雷戈時常是愧疚而難過的——他被大量的罪惡感折磨著。他自責自己變成大蟲,無法擔起家計,無法為家人提供金錢。他視賺錢為自己的義務,並且是自己的價值,是自己享受家庭幸福的門票——如果他失去了賺錢的功能,便不再能享受家庭的愛。卡夫卡在故事中有這樣一段的描述:「家人一談起賺錢的必要,葛雷戈就會離開門邊,撲倒在門旁冷冷的皮沙發上,由於羞愧、傷心而渾身發熱。」


  他也將許多他變形後的事情歸咎於自己身上,包括父母與妹妹必須外出勞動來賺取生活費用,以及妹妹無法去音樂藝術學院就學等等。這樣的人,在你我身邊並不少見。傳統的觀念中,男性是家庭的支柱,有義務賺錢養家。在傳統觀念的壓力下,若是男性失去了這樣的功能,便會被視為米蟲——或是「變形」為米蟲。不能接受自己「變形」的人,便會像葛雷戈一般時常自責,自暴自棄。


  如果葛雷戈慢慢的接受了自己變形的事實,會怎麼樣呢?或許,做隻快樂的蟲也不錯。但是他沒有接受。正因為他無法接受,他仍然時時惦記著自己是個人類——或者是「曾經是人類」,他因為無法養家而自責,他無法以作為一只怪蟲活下去——所以在故事的結尾,在他的妹妹說他已經「不是葛雷戈」後,他死了,他無法接受自己是只怪蟲,而懷抱著自己是人的想法死去了。


  但是整篇故事看下來,變形的難道只有主角嗎?形體上來說,只有葛雷戈成了只大蟲。他失去了雙手雙腳,取而代之的是六條細細的蟲腿;他沒有了人的樣子,成了巨大且令人噁心的大怪蟲。但是,真的只有葛雷戈「變形」了嗎?


  所有人都「變形」了。故事中,家人們從「依靠葛雷戈拿回來的錢過活」的人,變形成了「自力更生」的人;他們也自「把葛雷戈當作家人」的人,變形成了「把葛雷戈當作噁心怪蟲」的人。人與變形蟲無異,人無時無刻在「變形」。當我們的身分轉換時,我們「變形」;當我們身處的環境改變時,我們也「變形」。


  人生的旅途中,我們勢必會經歷一次又一次的變形。從小學生「變形」成國中生;從孩子「變形」成大人;從學生「變形」成社會人。變形不一定是壞的,說到底,「變形」一詞本身就是中性的。變形後的樣子,與變形後的結果並無關聯——表象的美與醜只在自己的內心,而變形後的結果無人能夠預測。


  或許,你會認為卡夫卡筆下葛雷戈變形的經歷荒誕不經,有著這種詭異經歷的葛雷戈是十分悲慘的。但是,真的是這樣嗎?


  再度回到葛雷戈的人物背景,我們可以看到葛雷戈在全部故事的一開始有這樣的幾段獨白:「我挑的行業真是辛苦!日復一日在外奔波,比坐辦公桌累多了。加上旅途勞頓,要擔心車班的銜接,三餐不定,吃的又不好,與人來往總是短暫倉促,沒法持久,永遠也不會真心相待,我受夠了!」、「若不是為了爸媽,我早就辭職不幹了。我早走到老闆面前,把心底的話全告訴他。」


  他母親在全文一開始對於葛雷戈在變形前的狀況也有以下的描述:「這孩子腦袋裡只有公事,我看在眼裡幾乎要生氣。這幾天他沒有出差,每天晚上都待在家,和我們坐在桌旁,不是靜靜地看報,就是沿舊火車時刻表,用鋼絲鋸做點小東西對他來說就算是消遣了。」


  看了故事開頭的幾段描述,我們可以知道,事實上葛雷戈已經受夠了這樣的生活。但他必須忍受——因為他擔著全家的經濟重擔。他必須幫助父母還債,必須有收入好支持家中日常生活。他想要從這樣的生活中解脫,最好的辦法是什麼?


  變成蟲。


  變成蟲後,他可以隨著自己喜歡,自由自在的爬行;變成蟲後,他不用再忍受四處奔波的工作折磨,可以安安靜靜的自處——只要我們不去在意「變成蟲」是件噁心的事,其實,葛雷戈是可以享受這樣的生活的。


  但是他仍然顧慮著他的家人。就算家人對他感冒至極,他也無法放下他的家人。這也導致了他無法選擇接受自己成為蟲,最後在這樣的糾葛中死去。


  卡夫卡是否在暗示著我們,人類在一生中,都無法從這樣的糾葛中解脫呢?明明我們都擁有選擇的自由,但我們的心卻告訴我們,我們不能去放棄掉某些事情。這使我們的生命充滿苦難,我們永遠會被這種糾葛困住,無法脫離這樣的痛苦——只能靠著死亡,來脫出這樣的荊棘叢林。


  或許有人會認為,這樣實在太過灰暗,太過悲觀。但是,仔細想想,葛雷戈的死去,卻讓他的家人重獲了新生。用自己的痛苦來換得自己所摯愛的家人的幸福,使自己的痛苦有了意義,我想,這或許不能稱作悲觀,反倒該稱作一種犧牲奉獻的樂觀。


  我想大家會問,卡夫卡是如此偉大的一個存在主義作家,而這篇讀後感還是寫他最著名的作品中的變形記,我怎麼在這樣的讀後心得中沒有提到呢?老實說,我可以感受到通篇行文中,那種存在主義濃厚的色彩——強調存在的自覺,強調自我亦存在於他人的主觀中,強調存在的變異性。但我還是選擇避而不談。對我而言,太抽象了。我可以感受到,但我沒辦法寫下來,或許是我歷練尚淺吧。

  同一本書,每一次讀都會有不同的感受。或許以後,我再度拿起變形記閱讀時,會覺得現在的自己很膚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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