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28日 星期日

【艦娘小說】背影(下)

  「多吃點。」木坂抓著碗喝粥,對圍在桌邊的三個女孩說道。

  鳳翔、葛城與雪風點了點頭。木坂見三人沒甚麼動作,伸手從桌上的盤子裡夾了幾塊醬菜,分別放進她們各人的碗裡。他又吞了幾口稀飯,才開口打破飯桌上安靜的氣氛:「今天美軍那邊好像在招臨時工,我打算過去看看。」

  「美軍?不要緊嗎?」想到木坂前海軍軍官的身分,鳳翔的面上不由得流露出些許的擔憂。「要不去其他地方試試——」

  「碰碰運氣吧,總不能就這樣下去。不攢點錢是不行的啊。」用箸尖將碗裡的米粒撥在一塊兒吞下,木坂打斷了鳳翔的話。「等時局平靜了一些之後,我還希望妳們讓你們回去學校讀書呢。」

  自信吾那裏拿到了米之後已經過了兩日。第一天的早餐吃得稍微奢侈了些,現在便回歸以往的慣例,將白米燒成粥來省著吃。雖然吃不到飽,但至少不會讓一家四口餓到。木坂將空碗放下,手臂拄著頭,看著三個女孩吃早餐的樣子發獃。

  木坂覺得頭有些暈。這兩天裡他時不時便覺頭疼目眩,食慾也不怎麼好。雖然他平時便吃得偏少,但這兩天他進食的量卻又比過往少上了許多。木坂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稍有怪異,只是他背上的傷口已經癒合結痂,雖然仍會有些刺痛與熱脹,但早已不再化膿,他便也不覺得自己得身體會有甚麼大問題,只道自己可能是累積了疲勞或受了風寒。

  感冒這種小事,過幾天自己會好,沒必要讓孩子們為自己瞎操心——木坂在心中暗想。目光看向正用著早餐的三人,他的眼神在思緒與昏眩中有些失焦,好似就要睡倒一般地半瞇著眼。

  「提督?」葛城見木坂的神色呆滯,輕聲喚他。「還好嗎?您臉色看起來很白……」

  「沒事、沒事。還要再一碗嗎?」葛城的叫喚聲將木坂的意識從朦朧的雲霧中拉了回來,他趕緊應聲道。伸手接過葛城正好空了的碗,他站起身,好從鍋子裡舀粥出來。

  但暈眩的感覺又再次攀上了木坂的腦袋。額頭、乃至於整顆大腦都發著熱,幾乎要讓他的思考宕機。

  「提督,您要不要休息一會兒?」坐在一邊的鳳翔放下了碗筷,站起身,要走到裏頭的房間去。她發覺了木坂神色的怪異——或者說,木板的異樣要令人不察覺都難。「我去給您鋪床。」

  「沒事、沒——」

  嘴裡含糊的話語沒得說完,他突然雙腿一軟,咚地一聲便摔倒下去。頭臉撞在桌板上,手裡的碗也磕碰成碎塊,木坂整個人滾倒在地,連神智都摔得沒了。

  看著眼前突發的這幕,三個女孩嚇得當場傻住,呆愣地看著倒在地上的提督。直到幾秒過去,這才理解了面前發生的事,慌亂地放下手裡的碗筷上前去攙扶木坂。

  「提督——!」

***

  鳳翔與葛城使盡了氣力,才將陷入昏迷中的木坂給搬進房間裡。木坂毫無知覺地躺在床上,渾身都發著高燒,大汗淋漓地幾乎要冒出蒸氣。

  「葛城,你在旁邊照看下提督好嗎?」鳳翔丟下話,抓了兩條毛巾,便又走出門外。「我去弄濕毛巾給提督降溫。」

  「好。」葛城點了點頭。她將手放到木坂的額上,想稍微了解下他發燒的狀況,但那溫度卻是將葛城給嚇壞了。「啊!好燙!」

  聽見了葛城的驚叫聲,鳳翔沒在外邊磨蹭,簡要地請託雪風幫忙將餐桌上的狼藉收拾之後,便將毛巾浸過冷水,趕回到房間裡要葛城為木坂敷上。但木坂冒汗冒得厲害,汗水沒過多久便將涼冷的濕巾給染得發熱,她們只得不停地將毛巾重新以涼水打濕,才能稍稍控制住木坂那高得嚇人的體溫。

  雪風將地板上瓷碗的碎塊打掃乾淨,也將餐桌上的碗盤拿去洗了,便跟著鳳翔和葛城進到房裡。雖然她比起同年齡的孩子懂事許多,終究是年紀較小,看著兩個姊姊緊張地忙進忙出,又想到方才見著的景象,心裡不免得有些慌亂。與葛城一同坐在提督的身旁,剛才還忍得住的眼淚便一下子從眼眶溢了出來。她抓著姊姊的衣角,低著頭,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怎麼會這樣……怎麼辦……提督……」

  雖然葛城的內心也是一團紊亂,但若連她也亂了陣腳,鳳翔肯定會吃不消。她側過身子,攬住了正因不安而哭泣的妹妹。

  「雪風,沒事的。」葛城輕拍著雪風的背,說道。

  「提督有些發燒而已,別擔心。」鳳翔又給提督換了條毛巾。她曲下身子,和葛城一起摟住雪風,柔聲地安慰:「他會好起來的。」

  「嗯……」在兩人的安撫下,雪風收住了淚。雖然仍舊不知所措,不過見兩個姊姊正焦頭爛額的模樣,她還是硬生生地將自己的情緒壓了下去。

  「啊!都這個時間了!」鳳翔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破舊時鐘,赫然發現已經臨近該去工廠上班的時刻。

  雖然不放心讓木坂獨自在家,但工作可也不能丟著不管,否則若因為遲到或曠職而被工廠解聘了,家裡的經濟狀況定會變得雪上加霜。對她們而言,倘若失業了,找到下一份工作可不是件輕鬆的事——能夠接受她們原艦娘身分的職場可不多見。在這個作為家裡經濟支柱的木坂倒下的時刻裡,就算這份工作的薪資是多麼微薄,微薄得讓她們需要集合三人的薪水才能勉強支撐一家四口的基本開銷,她們怎樣也需要保住這份差事來讓她們得以餬口過日。

  想到這裡,愁色不禁便爬上了鳳翔的面龐。她有些猶豫——難道真要就這樣將木坂一人留在家裡?但若留下一個人在家裡照看他,依照鳳翔對工廠主管的認識,就連請了半天病假都會被掃地出門,更不要說不知道木坂還會病多久,留在家中照顧木坂幾乎便等同於失業。僅靠兩人的收入要讓四人能餓不死都有問題了,若還要從這菲薄的薪水中挪出部分來給提督治病,那根本癡人說夢。

  「鳳翔姊,總有個人要留下來陪提督。」似乎是讀出了鳳翔皺起的眉間所透露的心思,葛城堅決地說道:「不論如何,不能就這樣丟著他一個人在家裡……一定得要有人留下來照顧他。」

  「妳說得對……」聽了葛城的話,鳳翔像是被推了一把,終於拿定了主意。畢竟她心底也清楚,將家人與金錢放上了天秤後應該孰輕孰重。日子可以過得難捱,但放著害重病的家人在空蕩蕩的家裡孑然無助,這怎樣也說不過去。「那就拜託妳了。」

  「我帶雪風去工廠吧。請假我會盡量和主管談看看……提督就交給妳了。」迅速地將上班要帶出門的東西備齊攜上,鳳翔留下話,便帶著雪風踏出了鐵皮房的檻。她其實很想留在家裡照料提督,但見著么妹惴惴不安的神情,鳳翔知道自己作為大姊,或許該照料的是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切給嚇壞了的雪風。

  「好的。」葛城起身送兩人離開,也順道再將提督額上的毛巾換了一條。「路上小心。」

  鳳翔和雪風的身影還沒消失在街角,葛城便關上門,又轉回到房間裡。她側坐在榻上,輕輕捉起提督有些癱軟的手臂,拿了布巾為他拭汗。持續的發燒讓汗水浸透了木坂的全身,葛城不免有些擔心他會不會因此而脫水。

  「發燒要喝些淡鹽水才行。」她回想著過去服役時曾學過的一點關於急救的皮毛,在心內思量道。擦抹著木坂背部因高熱而滲出的汗水,葛城打定了主意,等等要去給提督泡點能快速補充水分與電解質的飲品。

  「好,這樣乾爽多了。提督應該有舒服一點吧。」葛城輕輕將木坂的身子再次放倒,讓他將後腦靠在枕頭上。雖然不知道他是否能夠聽見,葛城依然向木坂交代了自己離開房間的原因:「我去準備喝的,讓您醒來可以喝一些。有事就叫我,我馬上就過來。」 

  見雙眼緊閉的木坂沒有回應,葛城便也沒再多說什麼,默默地就往外頭走去。

  「咲夜……明日香……」

  「叫我嗎?提督,我在這裡。」甫踏出房間門的葛城沒聽清木坂囁嚅的話,趕緊掉頭回到木坂身邊。但見木坂依舊沒有睜開雙目,僅是口唇有些微張,她才曉得剛剛所聽見的低語聲是木坂在昏迷中的夢囈。

  「原來是夢話嗎……我還以為您醒過來了呢。」看著木坂憔悴而飽經風霜的那張老臉,葛城鼻子發酸,一股暗流便從心底湧起。一粒粒晶瑩的淚滴自她的眼眶滾下,沿著臉頰流淌,一點一點地落在地上形成了豆大的印漬。她用手掌抹著眼淚,又用手背揉自己因哭泣而發紅的鼻子,但那淚腺的閥門怎樣也閉不上,淚水多得都沾濕了她的衣襟。她跪坐在榻邊,看向臥在床上那意識不清的男人,兩手祈禱似地握住了他厚實卻無力的掌,聲音宛如告解,嗚咽地細聲道:「對不起……讓您受了那樣嚴重的傷。我好害怕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您會病得如此厲害,恐怕就是因為那身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

  「如果真的有神,求求祢,讓提督好起來吧!要什麼我都給!」葛城將臉埋在自己的雙臂裡悶聲叫著,也將雙掌間那隻提督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貧病交迫令人走投無路,家裡沒錢能給木坂治病,她僅存的辦法只剩向蒼天祈求。「求祢了!讓他好起來吧……他就像我們的父親一樣呀……救救他……」

  片刻過去,葛城終於止住了幾近崩碎的情感。她抬起頭,臉頰上留著明顯的淚痕。木坂依舊沒有醒轉過來,兩只眼眸瞇閉著,僅有手指偶爾會輕微地抽動。葛城以左手拄著頭,細細地看木坂的容貌。忽然,她驚覺,木坂似乎又比當初鎮守府解散時老了不少。他眼角的尾紋變得更加清晰可見,眉宇間也被光陰多畫上了幾道皺褶,而細碎的紋路更是佈滿了他的面孔。葛城知道木坂已年近半百,早已不再年輕,但她沒想到的是,木坂竟是被現實磨耗得如此衰老不堪。

  「唉……」垂下眼瞼,葛城無助又無奈地嘆了聲氣。她站起身走到外頭,要去做她先前決定而未做的事。「提督,我去給您弄點喝的。醒來的話喊我一聲,我就在外邊,沒有離開。」

***

  葛城搬了凳子在家門口的火盆旁烤火,手裡端著碗,正在吃已經放得冷掉的晚餐。她早在鳳翔與雪風快回到家時便備好了餐點,只是她讓兩人先用,自己則繼續照顧木坂,待木坂醒來後又給他餵了飯,一直到他再次睡下後才將照顧的崗位交棒給鳳翔,自己到外頭吃這頓遲了許多的晚膳。

  太陽早已落下了許久,屋外的天色暗沉沉地,僅有些許的星宿閃爍地點綴在天幕。夜風吹來有些寒冷,不過盆裡的柴火搖曳,涼意沒能駐留在葛城身上,都被盆火散出的暖氣給驅散了。她看著高掛於空的月亮,腦海裡一點一點地浮現了提督今日在醒來時對她說話的樣貌與聲音。

  畢竟是剛發生不久的事情,記憶自然是相當明晰。莫約是下午的兩點半,木坂終是從昏迷之中甦醒。他倚靠著葛城的攙扶,吃力地坐直起身子。雖然受病痛所困,他臉上仍是保持著淺淺的笑,面容看來十分平靜慈祥。他吞口水潤了潤因發燒而稍嫌乾燥的喉嚨,淡淡地說道:「抱歉啊,我竟然病倒了。老了真的不中用了呢。」

  葛城不知該說些甚麼,只能抿著嘴,一邊勉強自己不要哭喪著臉,一邊給木坂張羅飲食。明明不是木坂的錯,他卻道歉了,這讓葛城心裡像是給刀劃過一般地疼痛。她咬住了下唇,在歉疚感的浸染中,幾乎要在上頭咬出一排血齒印。

  「提督,喝點水和吃點東西吧。您有力氣嗎?還是我來餵您?」深呼吸過幾巡,葛城鬆開了咬住的唇,稍稍冷靜了一些。她端著水杯與碗盤,走回到木坂的身邊,盡量地藏起話裡的情緒,輕聲地向木坂問道。

  「葛城,別擺出那樣的表情啊。」沒有回答葛城的問題,木坂使盡力氣地抬起手,放上了她的肩頭。雖然葛城的語氣就如平常一般,但她怎樣也掩蓋不住顯露於眉額之間的那股內疚。木坂見著了,淡淡地嘆了聲氣,拍了拍她的膀子。「唉。不要自責,那不是妳的錯,笑一笑吧。女孩子還是笑起來比較可愛呢。況且這應該和那天的事應該沒什麼關係吧,我只是感冒得有些嚴重而已。讓妳們操心了,抱歉啊。」

  葛城沒有出聲回應,只是點點頭,擠出了一個笑容給木坂。她一語不發地拿起湯匙,舀了點米粥放到提督的嘴邊。對此提督也沒抗拒,配合地張開嘴。木坂在葛城的協助下用畢了午膳,沒一會兒便又敵不過睡魔的襲擊,再次倒回床鋪上睡著了。

  回憶至此,葛城眼神呆滯地望著盆子裡舞動的火焰發楞。吸了下鼻子,又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她喃喃自語地複誦木坂說過的話:「『不要自責』嗎……」

  「怎麼可能做得到嘛。」揉過眼睛的手背上被沾濕了少許,葛城微紅的眼眶顯得有些濕潤。她眨了眨眼,想將縈繞在心頭的惻愴感驅開,但那心情像是苦澀的藥粉,不論喝了多少水,味道仍舊殘留在舌根,遲遲無法散去。

  嘰嘎——。

  缺油的金屬絞鍊發出磨擦的噪聲,驚動了正暗自神傷的葛城。她從雜亂的思緒中脫出,這才發現時間已經晚了,便趕緊將碗裡剩下的一點冷湯喝進肚裡,將碗箸放下,伸了個懶腰準備要起身回到屋內。

  方才開了門的人正是鳳翔。她將門板帶上,從房子裡緩步走出,靜默地站到葛城身後,雙手搭上了葛城的肩膀。

  「葛城,妳還好嗎?」鳳翔傾著身子,悄聲問道。

  「鳳翔姊?」感受到肩上傳來的觸感,葛城愣了一下。她說話的聲調顯得有些扁平,好似有什麼在心底被鳳翔的問句給觸碰到了。「……我還好。」

  「真的?」鳳翔更加地靠上了葛城一些,似是覺得這樣更能讓葛城說出真實的想法。她的胸口貼上了葛城的背部,雙手從葛城的肩上放下,輕輕地環著葛城的頸子。她在葛城的鬢旁說道:「我有點擔心妳。」

  「……雪風睡了?」葛城顧左右而言他地扯開話題,躲開了鳳翔的追問。她把手掌搭上了鳳翔圈抱著自己的手臂,略顯倦意地催促鳳翔也去就寢。「鳳翔姊也先去睡吧?晚上我來照看提督就行了。我坐在椅子上打個盹便可,我還行。」

  「雪風睡了我才出來找妳的。」鳳翔摟著葛城的手仍然沒有鬆開。她聽見葛城的聲音裡摻雜了些許的疲態,擔心地向葛城問道:「今晚我們輪流看護提督好不?妳一整天這樣繃緊著神經,也累了吧。」

  「可是姊妳明天還要上班呢。」葛城搶過話,想要讓鳳翔打消這個念頭。「我來就好了。」

  「妳明天不也要照顧提督嗎?」鳳翔用葛城的話將葛城給堵了回去。她的手又摟得更緊了一些。「我只是希望妳稍微睡一會,免得妳累垮了。」

  「可……我還是希望能由我來。」葛城嘆氣道。她吞了一口口水,終究還是把剛剛沒能說出的那些自責的話給吐了出來。「要不是我,提督也不會受如此重的傷,那麼今日或許便不會病得這麼重了吧……我一定要替提督做些什麼。」

  「妳果然在在意這件事情啊。但相信我,提督不會希望……」

  「鳳翔姊——」葛城的語氣裡透露著一種不願妥協的氣息,有些強硬地打斷了鳳翔的話。她推開了鳳翔攬著自己的手臂,轉過身,雙手捉住了鳳翔嬌小的肩頭。堅定地望著鳳翔的雙眼,葛城說話的聲音不響,甚至有些微弱,但卻又巨大得難以撼動。「讓我來吧。」

  「好吧。」見葛城心意已決,鳳翔知道自己沒可能勸得住葛城,便也就不再阻攔。她回望著葛城的瞳眸,輕聲道:「答應我,妳撐不住的時候會告訴我。」

  「我……會的。」葛城的眼神往一旁溜開,遲疑了一瞬,才又重新迎上鳳翔的視線。「可不能讓鳳翔姊妳更操心了呢。」

  鳳翔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她淺淡地微笑,只是那神情中似乎又夾雜了一些無奈,又或是一點不捨。

  「我們進去吧。」拾起碗筷,葛城站起身。她伸手勾住了鳳翔細瘦的手臂,兩人一同回到了破敗的小鐵皮屋子裡。

***

  「我來吧,換妳去吃飯。」鳳翔進到房間裡,從葛城的手裡接走了她正在給提督擦拭身體的毛巾。

  「……嗯。」葛城看來有些疲憊,一對眼睛睜有些得吃力。她遲緩地點了下頭,要走到外邊去。

  「葛城。」見葛城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地,鳳翔拉住了她的手。她盯著葛城的臉,話聲溫婉徐緩,但言詞裡透出的卻是不容辯駁的氣勢。「吃完飯去稍微睡一下吧,你看起來糟透了。」

  「我還可……」葛城下意識地想要逞強,但最後還是收住了念頭。提督倒下後已過了三日,這幾天裡她都沒怎麼闔過眼。她明白,自己還真的是需要一點休息。「好的。」

  走進客廳,葛城在桌旁坐下。本該有四個人一齊用餐的飯桌上只剩她與雪風,看來有些冷清。雪風替她盛了一碗稀飯,又遞給她一雙筷子。葛城道了謝,從盤裡鑷了些許的醃菜,便低下頭專注地扒起了碗裡的米糜。

  「那個,葛城姊……」坐在桌旁的雪風喊了葛城一聲。她猶豫了一會,見葛城停下筷子,這才開口問道:「提督他今天整天……還好嗎?」

  「還是在發燒,但是有好一些,沒再發燒得那麼嚴重了。」葛城斟酌了一下用字,將木坂的狀況透露給雪風知道。她瞇起眼,露出一抹微笑給雪風,要雪風不用擔心。「放心,雖然久了點,但是提督會好起來的。」

  還是別讓雪風瞎擔心吧——葛城暗暗地想。她告訴雪風的話有些保留,沒將一些木坂惡化的事說出來。提督的體溫確實是沒再燒得那麼厲害了,但葛城沒說的是,提督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而他今日醒來時就吐了兩次。木坂發燒後便沒什麼食慾,就算葛城給他餵飯也吃得不多,於是他嘔出來的全是濁黃的酸水,看得葛城好是心疼,卻也拿這毫無辦法,只能給提督多喝點水,好緩解他喉嚨給胃酸蝕得發疼的灼燒感。

  看著木坂的身體每況愈下,葛城心裡清楚,這病大概真不是普通的感冒發燒。要讓木坂的狀況穩定下來,僅剩的辦法便只有帶他去醫院看病。然而這卻是她們最做不到的一件事。連掛號費都出不起,病院的門是不會為了這樣的人而開的。

  所謂貧賤,或許就是在說「貧民的命賤」吧。葛城的臉色沉了下來,本已疲憊不堪的容顏像是又蒙上了一層灰,就連微笑都看來有些憂傷。

  「嗯。」雪風似乎是讀懂了葛城的表情,點了點頭,便也沒再繼續問下去。「葛城姊這幾天辛苦了。」

  「雪風和鳳翔姊也是呢,工作辛苦了。」撫弄了幾下雪風棕褐色的短髮,葛城才把情緒從低潮中稍稍拉出一些,鬆開了皺起的眉頭笑道。她重新將注意力放回到碗裡,仰頭把裡面殘餘的湯水喝下。

  「啊,我來收拾就行。」見葛城用完了晚餐,雪風說道。她麻利地動手整理餐桌上的碗盤,要拿到屋外去清洗。「葛城姊先去休息一下吧?」

  「那我稍微在客廳睡一下,晚些喊我起床好嗎?」葛城打了個哈欠說。她感覺到身體正在向自己抗議,便也就欣然接受了雪風的建議。學著提督過往睡覺的方式,葛城在客廳裡打了地鋪。才躺倒沒幾分鐘,她的眼皮便支撐不住,整個人被睡意淹沒過去。

  「啊,好的。」雪風看著睡著的葛城答道。她雙手抓著方才從桌上收拾的碗盤堆,用腳關上了門。

***

  疲倦總是讓人睡得特別沉,葛城蜷著身體在客廳的邊上輕細地打著呼嚕。不知過了多久,隔壁房間傳來了一些細碎的對話聲,似乎有些吵醒了她。她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在嘴裡含混地抱怨了兩句。

  「水、水——」提督的呻吟聲痛苦,聲量愈發增大,最後就連隔著牆板都能聽得一清二楚。葛城這才發現方才的嘈雜聲是木坂的聲音,嚇得自半睡半醒的狀態裡醒來,爬起身,跑進房間裡。

  「提督,吐出來好些點嗎?這裡有水……」鳳翔一手撫著木坂的背,一手拿著水杯,遞上前給他。

  「噁嘔——」木坂沒能出聲回答,對鳳翔搖了搖頭。他抱著臉盆,嘴裡又再瀝出了混濁的黃色液體。小小的盆裡盛接了不少穢物,看來早在葛城醒來前已吐過了好幾巡。

  「不知道為甚麼提督醒來之後一直吐。」雪風拉了拉站在門口的葛城衣角,踮起腳尖在葛城的耳邊說道。葛城拍了兩下雪風的肩膀要她放鬆一些,便靠上前去看木坂的狀況。

  「鳳翔,換用這個盆子接吧。」遞上另一個臉盆,葛城接過了木坂手裡的那一個。「我把這個拿去處理掉,一直聞到這種味道提督會更想吐的。」

  「還好……我好像沒東西能吐出來了。胃袋跟錢包一樣空空的,哈……」木坂渾身綿軟地將背靠在牆上癱坐著,講了個不怎麼好笑的笑話,又有氣無力地笑了兩聲。「不過還是拿去倒掉吧,不然換你們聞了想吐。」

  看著木坂的樣子,葛城沒辦法和他一樣能笑出來。她讓鳳翔在裡邊顧著提督,自己小心翼翼地端了那溢散著刺鼻酸臭味的盆皿,到屋外找了個水溝倒掉,又從家門外的缸裡舀了些水,沖洗那盛裝過嘔吐物的臉盆。

  葛城無聲地動手清洗著盆子,思緒糾結在了一塊兒。她實在擺脫不了自己的愧疚,一想到木坂苦笑的表情,眼淚又滴答滴答地落了下來。

  「可惡、可惡、都是我……」葛城蹲坐在地,顫抖著身子,壓低了聲音偷偷地哭。她不想給木坂聽見,因為她知道,若讓木坂聽見了,他肯定又會要安慰她——而那正是她最難受的事。

  「啊……不好意思,請問木坂孝弘先生是住在這附近嗎?」一個陌生的男聲向葛城搭話問道。葛城抬起頭,才想起自己剛剛哭過,趕緊用衣袖隨意地抹了幾把眼淚。

  「您找提督有事嗎?」葛城吸了下鼻子,站起身回答道。她稍微打量了眼前中年男人——他的年紀看來與木坂相去不遠,只是頭髮不若木坂那般花白,面上的皺紋也不似木板那樣深刻。

  「是原艦娘啊,妳好。我是孝弘的朋友,小村信吾。我有要事找他。」信吾向葛城介紹了自己,說明了來意。他想到方才所見的淚容,忍不住還是問了一句:「妳……還好嗎?」

  「您好,我是葛城……我沒事。」葛城眨眨眼,將眼眶裡最後殘下的一點眼淚給擠掉。她簡單地自我介紹後,便撿起地上還沾著水滴的臉盆,帶著信吾往家裡走。「小村先生,我帶你過去找提督吧。」

  「提督身體不適,還要請您包容一下。」走沒幾步路,葛城便領著信吾到了他們那間小小的破屋子外。葛城一邊和信吾提了木坂生病的事,一邊推開了家門。「請進。家裡有些雜亂,還請包涵。」

  「不會、不會。」

  「這邊先請坐一下。」她在客廳拉了張椅子給信吾稍坐,自己便進到房間裡找提督。「提督,有一位小村先生說要見你。」

  「告訴他我就來……」木坂奮力地撐起身子想要下床,但一不小心便幾乎要滾倒在地,幸好三個女孩趕緊上前去攙住他才沒讓他跌落。木坂苦笑了兩聲,這才放棄起身去找信吾。「麻煩他進來吧。」

  葛城到外頭請了信吾進房間裡,三人識相地暫時退出到房間外。只是她們又很好奇信吾和木坂的對話,三個女孩便鬼鬼祟祟地在門口側著耳朵偷聽。

  「你怎麼看來奄奄一息的……你還好吧?」信吾進了房,坐到木坂的床側,有些擔憂地問道。木坂的臉色很白,甚至有些發青,實在難以令人不去替他擔心。

  「沒事、沒事,感冒而已。多喝水,睡一睡就會好的。」吃力地搖了搖頭,木坂堅稱自己只是感冒而已,要信吾別擔心。「唉,我又開始覺得有些疲倦了。感冒總是這樣……長話短說吧。」

  「總之,事情都幫你辦妥了。」信吾看木坂對自己的病情堅持,便也不再多說什麼。他從包裡拿出一封牛皮紙袋,自裡頭抽了幾張蓋上許多紅印的文移出來,遞給木坂過目。「喏,你看。你們四人的經歷都漂乾淨了,這是新的身分證明文件。」

  「這還真是感謝啊!太好了……我最掛慮的便是這事了。」木坂捉著那幾片紙張,欣喜得眼眶泛淚,雙手不知是因為乏力還是激動而不停地顫抖著。「這樣我們就能夠重新開始了。擺脫那樣的標籤……」

  「只是為了趕時間,我把她們三個都掛到了你的名下作女兒。否則一些文件還要再送,我怕這件事又會被延誤了。」信吾一邊翻閱著他給木坂帶來的公文,一邊又補充說道。

  「養女嗎……」木坂沉吟了一會兒。「我沒問過她們這件事呢。原本是想等家裡狀況好轉之後再來煩惱……我還是希望可以尊重她們的想法。」

  「提督……爸,我不介意。」在門外偷聽的葛城聽了木坂的話,終是按捺不住心情,進到房間一把抱住了木坂,眼淚嘩啦啦地灑了下來。「謝謝您為我們做了這麼多。爸……謝謝您……」

  「我們也是。」雪風與鳳翔擦著眼淚,也跟在葛城身後進到房間裡頭。葛城鬆開木坂,讓兩人也和木坂擁抱了。

  三個女孩圍坐在木坂身旁,就好似一幅和樂的全家福。木坂呵呵地笑了,打趣說道:「我這算老來得女嗎?這可真是喜事一件啊。」

  「我啊,年紀輕輕就參軍了。從那時候開始,我這一生都在掠奪生命。以前駛船開砲,後來調度艦娘……幹的都是些殺人害命的勾當。」木坂牽著三個女孩的手,娓娓地說著過去的事。講著講著,淚腺一下子拴不住,頓時一張老臉上涕泗縱橫,講的話都變得含糊了。「軍隊解體後能保護你們幾個,真是、太好了……我這一生,總算拯救了點甚麼……」

  「這樣我就能放心了呢。哈……」木坂的眼睛瞇成了彎月形,如釋重負般地笑了。

  「放心什麼,你快些好起來,我們還要去喝酒呢。」信吾拍了拍木坂的手背笑道。但木坂沒有反應,看起來像是昏睡了過去,動也不動地癱坐著。

  「爸?」「孝弘?」坐在一旁微笑著的四人這才驚覺木坂的不對勁。信吾伸手探了下木坂的鼻息,那呼吸微弱得令人無法相信這個人方才還如此健談。

  「怎麼會……爸!醒醒!」事態轉變得令人措手不及,女孩們焦急得哭了,就連最為年長的鳳翔都慌亂起來。她們捉著木坂的肩膀與手臂,搖晃著想喚醒他,但木坂的肢體就像斷了線的人偶,毫無反應,僅僅是隨著她們的搖晃而擺動。

  「冷靜點。」信吾出聲安撫她們三個。他轉過身,將木坂的手跨上自己的肩頭,雙手扶起木坂的腿,將木坂整個人揹了起來。「走,我們去醫院。」

  「可是我們……沒……」

  「我和你們父親三十年老交情了,這點忙我幫得上的。」信吾催促道:「走吧,再遲可能就來不及了。」

***

  休息室裡迴盪著的是葛城崩潰的哭聲,以及鳳翔與雪風的低泣聲。方才的儀式裡她們都還能忍住悲痛保持靜默,直到木坂的身軀被棺蓋蓋上,推進了火葬場裡,這才終於抑制不了情緒,痛哭出聲。

  「對不起……對不起……爸……是我……是我的錯……」淚水佈滿了葛城的臉,她的聲音像是自己被摔碎了一地那般痛苦,悲啼聲近乎嘶叫,幾乎要泣出血來。鳳翔與雪風抱著她,雖想安慰葛城,但兩人的眼淚卻也怎麼都停不下來。信吾在一旁陪著三人,眼淚也撲簌簌地在掉——畢竟三十年的情誼,沒可能對此不傷心。

  木坂在戰爭之後已經沒了親人,一顆丟在廣島的新型炸彈讓他從此成了鰥夫。他過往的同事與下屬在軍隊解體後早化作了鳥獸散,一個個都斷開了聯繫,而上級則通通抓去給國際法庭判刑了。沒有親人,亦沒幾個熟人,整場喪禮只有三個養女與信吾替他送行,火化休息室裡空盪盪地,不免還是令人覺得有些寂寞。

  「不好意思,請諸位移駕至這邊……」

  過了莫約一個小時,火化終告一段落。工作人員從裡頭出來,請四位前去撿骨。女孩們揉了揉眼睛,將情緒整理好,才跟了上去。

  鐵盤上等待著她們的是一堆燒化過的白骨與粉末。她們所熟悉的那位木坂已經消失,僅存這些作為與現世的連結。鳳翔、葛城、雪風各自拿了一雙長筷,合作著將父親的骨頭夾進灰罈裡放好。一塊又一塊,直至將木坂每個能用長箸夾起的部分都收進罈裡,她們才將鐵盤交還給工作人員,請她們協助將那些已燒作粉末的灰燼也放進罐中。

  閉上了罈蓋,殯儀館的人員替她們將骨灰罈包上布巾,結束了這場略顯寂寥的喪禮。

  信吾與三人一同慢慢地走回到那間破舊的鐵皮屋。三個女孩輪流抱著木坂,一路上感受他在世上最後的重量,不發一語地走著。直至回到家中,她們暫將木坂安置在客廳的大桌上後,這才出聲向信吾道了謝。

  「信吾先生,真的十分感謝。沒有您幫忙我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哪裡的話,別這麼客氣。我有東西要交給妳們。」

  「孝弘之前拜託我幫忙處理的事情終於告一段落。這些是他先前因為調查而遭凍結的一些財產,現在都轉到你們名下了。」信吾從袋子裡掏出了印鑑和存摺,交到三人手裡。「我擔心你們不會處理,就先用了鳳翔的名義開設了一個銀行帳戶……錢都轉到裏面了,印章和存摺妳們要收好。」

  「這……謝謝您幫我們這麼多。」

  「別這麼見外,妳們是孝弘的遺女,作為他三十年的老友,幫點忙不過分的。」信吾淡淡地說道。「妳們三個打算接下來怎麼辦?」

  「先送爸爸回故鄉吧。」葛城提議道。她望向鳳翔與雪風,她們倆贊同地點了點頭。

  「然後……我們要努力活出一個值得被他拯救的人生。」

===

後記:

嗨大家好,這裡是許久未更新的電漿。(土下座)

這篇剛好趕上艦娘六周年(有趕上嗎!?)與平成的最後,終於將許久以前開的坑給完結了,希望大家會喜歡。

太好了,趕在令和年號上架前寫完,不會被說是從平成拖稿拖到到令和的混蛋了

啊,不對,還有二二零零,我還是個從平成拖稿拖到令和的混蛋 LUL

先偷偷宣布一件事,6月初的砲雷我會參加,這次是和八雲一起合擺!

會有新刊,預計是一本短篇集(青鳥之後做短篇集做上癮了是不是啊),主題是戰末戰後世界觀

本篇(即整部《背影》)會收錄進去,其他還有先前寫的《比翼之鶴》、收錄於八雲作品《大和廡子》中當作插花的《願》,以及一到兩篇的新文章。且上述提到的舊文章都會重作編輯改寫,會和先前在網路上發布的有所不同。

以下是一些寫本篇時產生的想法,有點長所以放最後面--

《背影》一文其實對我來說有著某種程度上的特殊意義。一開始寫時還沒有,但直到在下篇(也就是本篇)寫作的時候,我的祖母過世,我才對生命的無常性與親人逝世的痛有了更深一點的體會。這也讓我開始猶豫,到底要不要讓木坂死?親人的病倒到逝世到底要怎麼寫?雖然原定計畫裡是要讓他死的,但中途有一度大改了劇本,想讓他活下來。或許是跟當時祖母病逝有關吧。我的祖母雖然不是像故事裡那樣極端地突然便病倒,但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很為相似。祖母的病情從急遽惡化到病逝,只有短短一個月。那段時間裡光是去設想到親人生重病與病逝都令人疼痛萬分。直到現在,我才漸漸能好好檢視自己的這段經歷。於是才又將故事改回了原本的逝世線,而這也是我自己最屬意的故事。

當初寫《背影》的時候就是在想,我到底想要敘述一個怎麼樣的父親的樣貌。我頭一個想到的便是自我犧牲的父愛、以及讓這自我犧牲的動機更為強烈的贖罪,不知道有沒有很好的表現出來呢?說到父親,就不得不提當初會選用「背影」一詞的原因。取其作為標題確實是要挪用朱自清父親的那個意象,所以這故事其實還是和橘子有關的,前兩篇的文前聲明大概算是詐欺吧LUL

「我們要努力活出一個值得被他拯救的人生。」這句話其實是這整部《背影》裡最先成型的內容。我認為,這就是生命的傳承吧?受了別人生命恩惠的人,用盡全力去活這段從他人手裡接過的命,我覺得,實在很美。這也讓我很想再寫一篇背影的後日談w

好啦,廢話這麼多,感謝大家看到這裡。

拖了兩年半,經歷了許多不同的心境變化,這整篇《背影》才終告完成。真的很~抱~歉~

再一次感謝各位。

我要去作藝術教育期中報告、版畫期中作業、還有念西洋藝術史期中考了 LU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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