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7月30日 星期二

【吹響吧!上低音號】岔路口【希美霙】

  床頭上的電子鐘顯示著四點半。晨曦從窗子灑進室內,在地板與床鋪上形成了幾塊亮塊。

  「結果又這麼早醒來。」希美翻身,踢開蓋在身上的被子,躺成一個大字,雙眼瞪得老大,死瞪著天花板。由於身體已習慣了過去那些早起去學校晨練吹奏的日子,就算畢業了,短時間也沒法調整過來。

  畢業典禮已經過了兩天。與仍然在努力準備音大入學考試的霙不同,希美與優子、夏紀同樣,大學的甄試早早就放了榜,現在正閒得發慌。她伸手抓起床邊矮櫃上的手機,開始看起一些無關緊要的每日新聞,想用毫無意義的資訊來填塞自己的腦袋,好排解無聊的情緒。

  但這樣的行為本身就讓人倍感無聊。

  希美煩了,把手機丟到旁邊,將頭埋進枕頭裡,大叫了聲。她將臉在布套上胡亂地蹭了一氣,對著裡頭的棉花團碎念。囁嚅聲被悶住,變得細小微弱,外頭已聽不清。

  就這樣折騰了好一會,希美這才從床上爬起。看著窗外才剛東昇不久的太陽,她腦子裡竄出了個想法。希美一晃一晃地走到衣櫃前,抓起高中這三年間最常穿在身上的北宇治學生制服。

  「才畢業兩天就想返校了……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啊。」一邊將領巾繫上,希美一邊對著鏡子低語。鏡中倒映出的女性相貌清秀,雖然身穿著高中生的校服,氣質上卻像是脫去了層稚氣。或許這就是畢業的魔力?又一次的畢業,又經歷了一次與習慣相處的人們分別,又一次邁向新的世界。這些改變,讓一個青春期的高中生終於羽化成為一個成年人。

  「我出門啦!」穿戴整齊的希美拎起包包與樂器盒,在玄關穿好了鞋,輕快地推開家門。

  高高綁起的馬尾隨著步伐,輕快地晃呀晃的。

  「啊,室內鞋要自己帶著。」剛走沒幾步,她才想起這件事,踮起腳轉了圈,折返回去。

***

  跨著輕鬆的步伐,希美踏進了早晨的北宇治高校。這是她畢業後第一次回到這個學校,雖然才兩天左右,但走進校園內時總有種異樣感——就像是擅自溜進來一樣,有些刺激。

  走過校園的前庭,來到了教學樓前。希美看著眼前的台階,頓了一下。那是霙過去每個上課日早晨會坐的位置,台階稍稍靠左邊一些,霙總會小心翼翼地不擋到其他早到的人。然而霙不在這兒,希美這才驚覺原來畢業這件事情真真切切地發生了——霙早已不會在這裡等待著她的到來。

  「霙說她在考試前還是會來學校練習。」登上樓梯,希美默默地思索著前幾天與霙、夏紀、優子閒談中聽來的事,盤算著要如何給霙一個驚喜。推開了教學大樓的玻璃門,換上室內鞋,走過長廊,踩著一階階熟悉的階梯,手拉著梯間的欄杆,希美默默地往吹奏部教室邁進。

  喀——。

  鎖扣牢牢地嵌在鎖孔裡,在希美的施力下發出了清脆的聲響。部室鎖上了。時值期末考前一週,社團活動暫停,沒有人去向瀧老師拿鑰匙來開門。希美想了一會,走下樓梯,卻又在半路折了回來——由已經引退的畢業生去拿鑰匙來開部室門甚麼的總覺得有些奇怪。

  「去霙平時練習的教室吧。」過了一陣子,眼看是沒人會來開門,希美打消了進部室裡坐一會的念頭。

  霙在備考期人不會在這,瀧老師有替她找了間讓她練習樂器的空教室。希美順著記憶三步併兩步地下了樓,到三樓角落的一間社會科教室門口。教室的門關著,裡頭既沒有雙簧管的樂聲,也沒有燈光透出。希美輕輕地叩了兩下門,見沒有回應,便伸手轉開了門把進去。

  教室裡空蕩蕩的,霙不在。課桌椅擺放得整齊,前幾天仍在使用的譜架被收到了教室的角落。希美走進教室,撿了個靠邊的位子坐下。將樂器盒在桌上放好,她看了腕上的錶,時間是六點五十。

  「霙甚麼時候會到呢……難不成今天睡過頭啦?」

  一邊如此想著,希美將長笛組好。在吹奏前她先做了幾次腹式呼吸,將呼出的氣息拉長到極致。一方面是為了鍛鍊,一方面也為接下來的練習熱身。

  「這樣就行了吧。」

  伸手抹了下嘴,希美拿起長笛。緩慢悠轉的笛聲響起,她不疾不徐地讓嘴裡的空氣從吹孔流入,將單音拉得長而飽滿。聲音漸漸加強,而後又緩慢漸弱,如此反覆,音階逐漸攀升。雖然一開始的聲音有些毛刺,在幾輪吹奏以後,音色變得圓潤得多。摸了摸吹得有些微溫的長笛,希美結束暖身,調整了笛子的音準,也從包裡拿出自己帶來的樂譜。

  《龍舌蘭》、《故鄉的天空》、《莉茲與青鳥》、《Larimar》、《I want you back》、《東海岸風情畫》、《韃靼人舞曲》、《安德森長笛練習曲》——樂曲的名稱隨著希美快速翻動書頁的手一一出現,似乎能看見她一路走來的軌跡。尤其是《安德森長笛練習曲》與《韃靼人舞曲》,看起來已經十分陳舊,紙邊早已發黃,上頭有些腐朽的黃點。

  「啊,翻過頭了。」希美發現自己多翻了幾頁,趕緊停住手。雖然平時練習前都會先吹幾首練習曲來熱熱手指,不過今天的她不是很想這麼做。往回翻了幾頁,手指在《韃靼人舞曲》上停下了。

  大大地吸了口氣,長笛奏起了優美的旋律。熟練地運指,熟練地吐氣,熟練地點舌,熟練地抖音,希美將樂譜上的每個音符正確地奏出,純熟的演奏讓人難以想像究竟是耗費了多少時間與精力在這首曲子上,但這百餘年前傳奇的歡快樂句在她熟練地演奏下卻顯得有些憂傷且孤單。是因為少了樂團的合奏才讓長笛的音色如此形單影隻?又或是她正想著三年前那場飲恨的比賽?不過希美對這樣的音色並不以為意,或許這正是她所期望的詮釋。

  同樣的曲子希美又吹了四五遍,並嘗試用不同的技法來演繹樂曲,幾乎是要將《韃靼人舞曲》當成了練習曲。然而那哀然而寂寞的基調卻是絲毫不變,略顯惆悵的情緒無孔不入地浸透了她的長笛。

  「狀態還可以嘛。」一連練了兩個多小時,希美將笛子放下,長吁了一口氣,取出水壺喝水。

  一面仰頭大口地補充水分,希美伸手將樂譜翻到最前頭。那是長笛手們幾乎無人不知的名曲——《匈牙利田園幻想曲》,也是最近她所訂下的目標,最近正在自主練習。希美很早就想挑戰這首曲子了,但一來過去的自己技術不夠成熟,二來是還要練習吹奏部的比賽曲目,讓她一直將這計畫擱置。

  手指已經熱開,音準已經對上,樂器與樂手都完成暖身,該是時候吹奏曲子。希美啟動了手機的錄音軟體,扭了扭有些僵硬的脖子,便又將長笛端起。

  由於沒有伴奏,她跳過了剛開始的序奏,直接切入長笛的第一主題,穩定地將第一個長音抖動吹出,隨後舞動手指,接上了華麗的指法。吉普賽風格的音符延綿地流動,快速但沉穩,在樂聲中夾帶著一絲憂愁,彷彿在淡淡地懷念著甚麼。思念的耳語在長音與快速音群之間飄散,在短暫的停頓後變得稀薄,節奏更生動了些,引領著樂音逐漸走向高潮,又輕柔地回落,就像是翻越山丘之後,再度緩步走進了哀愁與濃霧瀰漫的谷地。

  希美奏響最後一個長音,配合著顫動的音色,在末尾略為加重地結束了《匈牙利田園幻想曲》的第一樂段。

  放下手裡的樂器,伸手抹掉額頭上的汗,希美撇了撇嘴,對自己的演奏不太滿意。雖然大致上聽起來不錯,沒有什麼嚴重的失誤——例如吹錯音或破音、跟不上拍子、氣息不足等,但只要細聽,旋律裡的小疙瘩的確不少。一些該確實分開的音群沒能分開,沾黏在一塊,不夠乾淨俐落;部分音符沒能將拍子吹滿,讓曲子變得有些凌亂;演奏到後段時,似乎是將注意力全放在指法上,嘴型有些跑偏,聲音變得悶了,不夠明亮。她聽著方才錄下的音檔,仔細地找尋自己演奏中的缺陷,將其一一筆記在樂譜之上。

  「呀,吹得還真糟呢。」希美看著又添了許多筆記的樂譜,苦笑地自言自語道。

  雖然有些氣餒,但她的語氣中所帶的情緒絕非是喪氣,更多的是一種將要攻克難題的興奮。她把吹奏面臨困難的片段節選出來,一段一段地反覆練習。節拍器喀喀地打著節奏,時間隨著樂聲與飛揚的指法消逝,一晃眼,提示午間休息的鐘聲便從教室的廣播音箱裡響起。

  「都這個時間啦——」聽見鐘響,希美停下練習,看了眼自己的手錶。心想著似乎該去福利社買點東西來吃,但又有點擔心還沒來的霙,不知是否要待在教室裡繼續等待。她猶豫了一會,終究是拗不過自己飢腸轆轆的腹肚,最後決定留下便籤告訴霙自己買午餐去了。

***

  簡單地用完午餐,希美從福利社慢悠悠地閒晃回自己佔據的社會科教室。半路上被久美子、麗奈以及長笛分部的學妹們等人給逮著了,便稍微花了點時間在與後輩的閒聊上。

  「打擾了。」她回到社會科教室,敲了門走進。腦子裡想著「霙總該來了吧?」,希美張開雙臂,用有些調皮的語氣說道:「猜猜是誰回來啦——」

  但教室裡沒半個人,霙仍舊沒有出現,只有希美的長笛靜靜地躺在那等待她。希美突然覺得對著空氣說話,還做出姿勢的自己有點蠢。

  既然霙還沒來,希美也只能繼續進行練習。她拉了椅子坐下,正想著要開始時,眼角的餘光卻瞄到了某樣東西,將她的視線給帶走了。

  那是乾淨的藍色,純淨無瑕的藍色。

  希美對這顏色有印象,她低下頭,往前排的桌子底下望去。躲在桌椅陰影之間的是一片羽毛,顏色是通透的青。這似乎就是半年前,她在一個明媚的清晨裡,交在霙手中的那片羽毛。忽然意識到了這東西屬於霙,希美趕緊站起身去將其撿起,收進口袋,免得這漂亮的小東西之後被負責掃除的學弟妹給掃進垃圾筒裡。

  「繼續吧。」坐回位子上,希美看了下手錶,又看了下教室的門。想著霙還沒到,她嘟囔了一聲,便又開始練習早上沒能練好的段落。畢竟在家裡沒法練習,今天偷溜回學校,應該好好把握機會。

  又練了幾個自己不滿意的地方,感覺有些改善。雖然還沒能說是練好了,但總是比早上那時的表現進步了點。希美喘了口氣,決定再嘗試演奏一次完整的第一樂段。她再次吹出樂譜起始的長音,將身體、氣息、手指交託於音樂之中,開始了一場指尖上的舞蹈。

  在速度即將轉快的休止中,教室的門被打開了。然而進來的不是霙,是瀧老師。希美正想停下吹奏向師長問好,但瀧老師搖搖手,示意她繼續。

  「整體來說還不錯。」待希美最後的笛聲落下,瀧昇輕輕地鼓起掌。「不過小瑕疵不少,要花點時間磨。妳是可以吹的,多加練習就能克服。」

  「呃……謝謝老師。」像是鬼鬼祟祟地在做些什麼但被逮到的小孩子,希美縮了縮脖子。「抱歉……擅自跑回來學校又佔用教室。」

  「沒事、沒事,妳來這練習也是不錯。」瀧昇的語氣裡沒有一絲怪罪。他伸手拉了張椅子,坐到希美對面。「這間教室我幫鎧塚同學借到她考試前一天,不過她昨天說在家裡練然後請老師過去比較省事,所以就空了下來。」

  「這……這樣啊。」希美回應道。氣氛有些尷尬,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畢竟自己與瀧老師並無什麼私交,還在樂團時瀧也只有對希美做過些簡單的指導,沒怎麼聊過。該用歡快的語調說些不怎麼重要的事情糊弄過去呢?還是該聊聊關於霙準備考音樂大學的事?又或是該乾脆閉嘴等老師開口?希美的思緒有些無法轉動,半張著嘴,看來有些呆滯。

  「傘木同學?」瀧昇的臉上露出了淺淺的笑。「妳和鎧塚同學很要好吧。」

  「啊,是的。」聽見老師叫了自己,腦子裡的齒輪終於重新運作,希美直起背,回答道。「怎麼了嗎?」

  「怎麼最後決定不考音大了呢?」瀧的聲音溫柔且平緩,卻像顆大石投入了希美的心底,掀起了不小的漣漪,又或者該稱之為滔天的巨浪。「雖然妳早早就放榜了,但都沒什麼機會聊聊。今天正好遇上了,就聊一下吧。」

  「這個嘛……」希美雙眼發直,皮笑肉不笑地看向了瀧的臉。她遲疑了一下,原想找些藉口,卻發現自己沒辦法在這件事上說謊,積累在內心的怨懟一口氣傾瀉而出。「我……我覺得我沒有能力,也沒有那樣的才華。霙她……很優秀,雙簧管一下就上手了,吹得也很好。二年級時吹的三日月之舞和今年莉茲與青鳥的獨奏更可以說是棒極了……音樂大學她是一定上得了的。但是我呢?我就連要追上她的獨奏都有困難,我不知道……」

  隨著希美的頭越放越低,說話的聲量也越來越小。

  「這樣啊。」瀧點了點頭,表示瞭解。

  「妳喜歡長笛嗎?」

  「喜歡……當然喜歡了!我喜歡音樂,喜歡得不得了。但是我沒有才能,沒辦法追上——」希美的情緒些許激動了起來,抓著長笛的雙手也捏得緊了。

  「那就行了。沒辦法成為專業的人多著是熱愛音樂的人,熱愛音樂與才能一點關係也沒有。只要妳不放棄吹奏,音樂可以跟著妳一輩子。」瀧昇語氣和緩地打斷了希美說到一半的喪氣話,如同父親在對女兒說話般。「更何況,妳不是沒有才能。能將《匈牙利田園幻想曲》吹得挺有樣子的人絕不可能是沒有才能。我承認,鎧塚同學她很特別,她的才能太出眾了。但這不代表你的音樂就不值得讚賞。倘若不值得,我又怎麼會選妳來配合她的獨奏呢?抬頭挺胸起來吧,妳的努力與音樂值得妳感到光榮,妳是有資格與鎧塚同學平起平坐的。」

  瀧昇的話語迴盪在教室裡。希美睜大了眼,久久不能自己。

  「謝謝老師。」過了良久,希美才從唇縫間吐出了感謝的隻字片語。

  「不會。正因為我是老師,所以才找你聊聊。學期結束前的這幾天都可以來學校練習,沒問題的。想去部室也行,來找我拿鑰匙就好。練習有問題也可以在我有空時問我,期待妳把這首曲子給吹好。」

  希美說不出話,只是用力地點了點頭。

  「我待會有課,妳慢慢練習吧。」看著希美有些彆扭的樣子,瀧擺出了他招牌的溫和笑容。他站起身,往外頭踱去。

***

  瀧昇告辭以後,希美又稍微練了一陣子。直到放學的鐘響,她才結束了整天的自主練習,將東西都收整好,從教室離開。

  宇治三月的下午有些涼冷,但天氣倒是挺晴朗。一邊想著等會要去哪悠晃,她混在學弟妹放學的人群中換好了鞋,一邊用手機閱覽著社群媒體,步出教學樓。

  「哈、哈——」一個熟悉的喘息聲傳進了希美耳裡。她抬頭看,從校門口迎面而來的是有些狼狽的霙。霙小碎步地跑著,長髮被風吹得有些凌亂。

  「霙……妳在幹嘛?」看見霙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希美趕緊湊上前去扶住她。

  「耶?希美?」聽見了意料之外的聲音,霙有些驚訝。

  「呀,原本想給妳個驚喜要陪妳練習,一大早就來了。結果瀧老師說妳決定在家練,所以我就在學校練了一小會長笛。」希美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說道。「霙跑來學校做甚麼?」

  「來找……羽毛。」霙的手抓著裙襬,囁嚅地說。她那張小巧白淨的臉有些脹紅,端正的五官微微地揪起,眉宇之間透露著一股焦急。「希美給我的……不見了。」

  希美聽見這話,趕緊掏了掏口袋,取出了透藍色的羽毛。希美輕輕地捉起霙的手,讓她攤開手掌,將那美得令人窒息的小巧玩物重新交在了霙的手裡。

  「妳是說這個嗎?」希美笑了起來。「這次要收好噢。」

  「啊……謝謝。」看著躺在手心那失而復得的小玩意,又看見希美的笑,霙鬆開鎖起的眉頭,也跟著笑了。眼角微垂,嘴角微翹,她輕輕地以微笑裡訴說著找回重要之物的欣喜。

  「不客氣,我在妳練習的社會教室找到的。還要幹嘛嗎?」

  「沒有。我還要回去繼續練習,考試快到了。」

  「一起回去?」

  「嗯。」霙點了點頭。

  希美微微揚起自己沒有提著東西的那隻手,想牽住霙。平時的她是不會這麼做的,但在今日的這個當下,她突然有種衝動,想伸手去拉霙的手。或許是因為已經兩天多沒能見到霙了,又或是因為今日瀧昇的一席話,給了她主動去觸碰霙的動力與勇氣。她下意識地感覺到,若能將霙那隻總是擺弄著雙簧管的素手握在手裡,也許就能夠掌握住些難以名狀、卻又無比重要的事物。

  不可以——希美的心底突然掠過了一段想法、一個聲音。那個聲音近似希美自己的聲音,卻又不大一樣。這想法像是一團黑影,伸著一雙纖長而漆黑的手,攀在希美的後背上,怎樣也甩不開。黑影伸出細長得可怖的五指,貼合在希美的手背,將她微微抬起的手壓下。她的手僅僅抬起了五公分,就垂回了身側。希美捏住裙子,在淡藍色的百褶裙上掐出了皺紋。

  「走吧。」希美抿著唇,在一瞬間露出了有些嚇人的冷淡神情。但她隨即調整好自己的表情,擺出了一副無所謂的笑容,向霙搭話。她挪動腳步,往校門步去。

  霙並沒有發現這場發生於希美內在的鬥爭。她轉過身,和希美一道走。希美配合著霙的腳步,兩人肩並肩地走到了車站。一同拿出票卡,進站,一起在月台候車,在電車上一塊兒昏昏欲睡地坐著;電車快到站時霙用手肘輕輕地頂了頂打著盹的希美,希美打了個小呵欠,跟在霙的後頭一同下車;驗票出了閘門,一道乘電扶梯從地鐵站裡來到大街上。兩人一路上默不作聲,單純而安靜地待在一起,似乎是她們之間的一種默契。

  「貓咪。」霙打破了沉默,手指指向馬路對面的人行道。一隻黑色的流浪貓在路旁打了個哈欠,伸直了前腿、弓起背,嘴巴張得老大。一輛公車開過兩人與貓之間,在車子離開她們的視線時,黑貓已經消失在一旁的樹叢裡,只剩下鑽進裡頭時造成的枝葉搖晃仍未停下。

  「啊,跑掉了。」看著霙的手指所比劃的方向,希美說道。

  「嗯。」

  希美對於霙簡短的回話早已經習慣了,但她還是不禁對此有些懊惱。怎麼這麼快就將話題給結束了?她還想趁著一起回家的時候和霙多說些話的。談天的話題內容並不重要,希美只是想要和霙隨意地聊點甚麼,再無聊的事情也可。畢竟接下來到霙考試的這段時間裡大概是都沒有機會能見到霙了,希美實在想在這段小小的路程中和霙多相處一些——不僅是待在一起的那種相處,而是更加深入一點、有互動性的相處。想到這,希美便覺有些寂寞,甚至開始覺得,這個假期將會比起過去的任何一段長假都還要難捱。

  踩在街道上與霙一同緩緩前行,希美不時地偷偷瞥向霙的側臉。霙的臉還是如同往常那樣,神情淡漠但又在其中滲著絲微的喜悅,以有些遲鈍的眼神望著前方,稍稍地駝著背,將心神都放在了走路這檔事裡。看霙絲毫沒有要打開話題的意思,希美幾度開口想講些什麼,卻又把話都倒吞回肚裡。明明平時的希美能聊的話題可多了,但今天的她卻一反以往,連個天氣的話題也沒能開起來。她只好低著頭,遵守著兩人之間不知是否真的存在的「默契」,安靜地踏過一格格的街磚。

  對自己來說,霙到底算什麼?希美想起久美子曾經問過自己的話。自己討厭霙嗎?那絕對是否定的。但若問起自己喜歡霙嗎?她不知道,所以當時用「不討厭」這種等同於沒有回答的話逃避掉了。「不討厭」絕不意味著喜歡,相反地,「不討厭」意味著怎樣都好,就像路人一樣,完全談不上是喜歡或者討厭。

  鎧塚霙對傘木希美而言,絕不可能是像路人一樣,怎樣都好,毫不重要的的人。兩人自國中起這麼多年來一同走過的足跡,兩人分開又再次交集的經歷,其中的酸甜苦辣早在各自的生命裡交融。希美心知肚明,她們倆絕非是如同「路人」般如此淡薄的關係,而是應該更加濃厚數十倍、數百倍、甚至數千萬倍那樣緻密的關係。

  對傘木希美而言,鎧塚霙或許早已不只是朋友,而是更加的……

  「希美,我往這邊。」霙停下腳步,打斷了希美的沉思。些許升高的坡道,在兩人面前岔開。她指了指那較陡峭但寬大的路,打破了兩人之間的寧靜。

  「路上小心,準備考試加油。」希美抬起頭,笑著對霙道別。她輕輕地揮手,目送霙離開。

  看著霙逐漸遠去的背影,希美的心底不禁有些酸楚。下午瀧老師的一席話再度浮了出來,順帶也撈起了一片片潛藏於心的回憶片段。

  雖然瀧老師說了應該對自己的音樂、對自己努力的成果感到光榮,但再怎麼說,希美的心裡還是有塊疙瘩——她知道自己與霙之間有著巨大的差距。霙早就不是那個亦步亦趨跟在自己身後的少女了,如今的她彷若踩在通向天際的康莊之道,頭也不回地要拋下自己。霙是青鳥,是鷹隼,是盤旋於空的鷲;而自己只是能在枝頭歌唱的麻雀,雖然有著才能,仍是遠遠不及佔領了天空的大鳥那般出類拔萃。鎧塚霙就像那首兩人曾一同吹奏的曲子所訴說的,將要自由地去到更遠的世界。先是音樂大學,未來或許會出國深造吧?然後她將踏上高聳入雲的階梯,抵達世界頂端的舞台,甚至與那些世界知名的大師在音樂的殿堂裡平起平坐。希美知道這是可能的,霙與自己不同,是塊不可多得的優秀璞玉,只經過少量打磨便已散發出斑斕的光,倘若更加細緻地琢磨加工,必會成為耀眼美麗的玉石。

  對此,她欣羨,甚至妒忌,至今無法釋然。她知道自己應該放下,不該對摯友懷抱著這些骯髒的想法,但她心裡鬱結的感受卻是怎樣也化解不了。像是頑疾無法根治,就算已經過了如此之久,心內總有顆結核的硬塊。她只得將其當做看不見,藏起那些情緒,使勁地將它們壓進內心的箱子裡鎖上,當作自己已經釋懷。努力地欺騙自己,說服自己已經不在意,最終希美的臉上只能掛著連自己都分不清是真是假的微笑,捧著雙手為摯友獻上了不純粹的祝福。

  用逃避來解決一切,這是傘木希美所擅長的事。過去她這麼做,她現在也這麼做——她深切地討厭這樣的自己。但若不用蒙騙的方式催眠自己,她知道自己會沒膽量去正眼看霙。一旦與純潔如白紙般的霙對上眼,她便會深刻地體認到懷著齷齪想法的自己是多麼卑劣、多麼可恥,就像有人扭著她的頭,強迫她直視自己最不堪的那一面。

  不過,希美也明白,她終究還是要面對這個自己所厭棄的自己。不斷的逃避根本是浪費精神的徒勞,自己是個怎麼樣的人,傘木希美她再清楚不過。她現在正逃避著的與其說是她自己,倒不如說是逃避著霙,逃避著自己對霙那股由仰慕與嫉妒、牽絆與欣羨共同編織起的感情。或許——這點就連希美自己也搞不清楚——扭結於這段感情之中的還有一些被稱作「喜歡」的心情。

  「接下來就見不到面了啊。」仰著頭看著接近向晚的天空,希美喃喃自語道。話語自她淡粉色的唇瓣滾落,摔在地上,在希美的心裡彷彿是玻璃碎開那樣發出了人耳不可聞見的劈啪聲。

  如果不只是考試的這段時間,而是連未來都見不著了呢?

  從未思考過的問題,像是倒水似地一股腦澆在了希美頂上,灌滿了她的大腦。就讀不同的大學,總會有各自的生活。失去了共同生活的場域,人終歸會漸行漸遠。就像她自己就已經有些記不得讀了不同高中的國中朋友那樣,升上大學後,霙是否會忘掉自己?兩人還會有辦法在未來繼續維持著這種無交集卻又待在一塊的關係嗎?過去選擇逃避,是因為仍在同個學校裡,還能見到面、還有機會修補兩人之間的感情,但以後呢?還能夠有這樣的機會嗎?

  思考至此,希美在自己發現之前,雙腿便跑了起來。她沿著陡坡狂奔,要追上不久前走開的霙。倘若今日便是兩人關係的結束之時,希美絕對不會原諒自己就這樣看著霙離開,讓這些事情不甘不脆地懸在那裏。至少,她想再一次為霙獻上祝福,一次真心誠意、毫無摻雜、純淨而潔白的祝福。糾葛於胸中的情緒霎時間都被拋到腦後,再也不重要了。她,傘木希美,現在只想告訴鎧塚霙,她最真摯的祝福,還有她對鎧塚霙的心意。

  這個心意不是嫉妒、不是羨慕,而是最簡單、發自希美內心的……

  「霙!等等——」希美扯著嗓子叫道。那聲音有些嘶啞,像是裂開了,滲漏著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情緒。霙有些困惑地停下了腳步,看向追著自己跑來的希美。

  「『我喜歡妳』的擁抱,要來做一次嗎?」希美粗重地喘著氣,詢問道。不待霙做出反應,她一個箭步上前,有些粗魯地將手圈在了霙的後頸。

  「我喜歡霙的雙簧管、我喜歡妳的音樂。每一次、每一次,妳的演奏都讓我深深感動。」希美一面說著,擁抱霙的雙臂又收得更緊了些。「入學考試,一定要合格啊。」

  「嗯。」或許是被抱得有點難受,霙的雙眉些微地皺起。不過她並沒有推開希美,而是任由著希美的胸口緊靠著自己,彼此之間甚至能感受到心跳的節拍。希美的臉靠著霙的肩,臉頰摩擦著霙的鬢髮,鼻子微弱地發出了抽噎的聲音。

  「希美,你在哭嗎?」霙撫摩著希美的背,輕聲問道:「怎麼了?」

  「被你發現了啊。我沒事的,只是太開心了。」希美的聲音笑著,只是眼角仍然掛著眼淚。她輕柔地鬆開了圈住霙的雙手,往自己的臉上胡亂地抹了一把。「最後有追上來告訴你這些話真是太好了。」

  「希美,謝謝妳。我會努力練習的。」望著希美的臉,霙天真地展露出了那只會對希美綻放的笑顏。

  「加油。」

  夕陽逐漸西沉,橙黃色的餘暉將大地染紅。

  希美呆呆地站立著。送別了霙,就好像是告別了自己長久以來的夢想。那夢想已經無法靠希美自己實現,只能交在霙的手裡,讓它與霙一同向雲霄飛去。將夢想寄託在他人身上,是不負責任的,但如今的她,卻也只能這麼做。

  「啊……這三年來我總算終於也進步了一點,對吧?」希美自語道。

  在訣別了夢想的同時,希美的手裡多了一份更牢固的感情。她打量了下自己的手掌,覺得身上似乎有哪裡變得輕鬆了點。臉頰上、雙手裡,似乎還殘存著方才相擁的餘溫,希美感受著這股熱度,心中升起了一股暖意。雖然還不能完全釋懷,雖然還有些傷心難過,但希美知道,這或許會是一個好的開始。

  初春傍晚的微風吹拂,撥動了希美的瀏海。跨開步伐,沿著下坡往家的方向走去,她甩甩頭,想將蓄積在眼角的淚意甩掉,但晶瑩的淚珠卻是不聽話地掉了下來。

  宇治的三月,天氣晴。

  傘木希美的三月,晴時多雲偶陣雨。滴滴答答地,在胸前落著小雨點。

===

網路版後記:

  大家好,這裡是電漿。這篇《岔路口》是在年初FF33發售、由康喵主揪的莉茲與青鳥合本中的投稿作品,經過主揪首肯便將全文公開出來。

  這次的題材有些致鬱,但是我覺得是個好結局。鏡頭大多交在希美身上,算是我在看過《青鳥》之後想要給希美一些救贖吧,而這也是我想動筆構思這篇文章的主因。實在是心疼希美。

  距離青鳥下檔已經過了很久了,大概吹響某個程度上也是過了熱潮吧?不過近期京阿尼發生如此憾事,實在令人難受……作為相當喜歡吹響系列、聲之形、莉茲與青鳥等作品的我,真的相當心碎。而知曉了我一直十分崇拜的西屋老師、武本老師罹難的噩耗後,我的心更是碎成了一灘細沙。從二零一九年七月十八日以後,我們的過去,我們的青春年少,都硬生生地被割去了一大塊,被剜去了數十個身影。我相信,我們都為此而嚎哭,為此而痛苦,為此而感到不捨,同時,為此感到深深的惋惜。他們一個一個,都是不停地在為社會產出愛與溫柔的偉大的人。

  雖然這樣說有些煽情,而且這篇文章又是舊作,但我還是想說……謹以此文獻給我誠摯愛著的京阿尼以及所有工作人員,更包括那些遇難的老師們。

  願逝世者安息。願倖存者堅強。

  #PrayforKyonai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